都德

喜欢的cp变来变去。

【莫强求】太空简略记事

太空简略记事

坠入木星前发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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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有一定原创人物

     *以电影背景为准

     *草稿流小故事

 

 

 

一、

  刘培强中校花费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来观察空间站配套镶嵌的人工智能,现在他决定把对它所有的观察记录(用一个奢侈的64开笔记本写下来的)分享给关系亲近的同事看; 其中马卡洛夫曾和中校短暂地结成过一个观察小组,但俄罗斯人研究的热情没有延续太久,当他意识到自己很难像刘一样心平气和地去同那个AI进行交流时他无奈放弃。

 

  “我退出。”马卡洛夫把手举过头顶,他的语气里带着疑惑和一丝劝导,“我们周围站着那么多人类,执着于一个机器太累了。”

 

  刘培强觉得他说得没错,人类本身要更重要。中校接受这个结果,这是他自己的问题,而他表示会继续观察。

 

  万幸他们的友谊没有因此结束。

 

  第二轮休眠后刘培强被AI唤醒,他暂时无法把控思维的几分钟里,观察的必要性随思维分散,直到他重新开始工作,逻辑重构也没能带回对头顶那个白色机器的兴趣。

 

  “它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个体,有自己的性格。”

 

  在几个同事针对他观察记录的慷慨激昂的讨论声中,刘培强找到机会插了一句话。作为他研究的唯一结果,这句话实在是丧失些令人激动的成分,就好像他一年时间全用来验证别人已经证明过的数学定理。

 

  但一位路过被卷进讨论的研究员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认为对人工系统的积极评价有助于它执行任务。“因为。”研究员把研究记录还给中校,“我们希望它本质上是人类。”

 

  刘培强猜他在说当年那些事。流浪地球计划成型以前,出于某些方面的原因,学界在脑科学和人工智能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们研究世界上所有人工智能实验室的尝试方向,召集学者讨论,最终确定下人工智能的临时定义——一个完全服务于地球危机的定义。它被定位成辅助系统,从此往后研究进入发展的高速公路。为了弥补人类智力培育的时间要求和人类智力的先天局限,人类迫切地需要一个能快速处理问题的帮手,那就是Moss被创造出来的绝大部分意义。

 

  它是目前人类往前走的拐杖和导航。

 

  “Moss智能的完成就是在说人类思维完全可以进行数字化。”那个研究员下意识往周围扫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白色摄像头在窥视,他多少安了点心,回过头压低嗓音继续宣扬他的理论,“那很可能是我们最后的归宿。”

 

  中校把笔记本揣回兜里:“风险很大啊。”

 

  有什么办法,硬着头皮也要搞;如果地球完蛋人类还找不出上传思维的方法,Moss可就真成人类文明的精神继承者了。这话不吉利,研究员也没多舌,不过他觉得这些同僚心里通透得很,指不定老早就把这些弄得明明白白。

 

  “告诉你个秘密。”研究员整一小浪蹄子反正管不住瞎扯的天性,在刘中校预备偷偷摸摸扔下一干人等讨论的时候又生生把人拖回来,“Moss身上有部分程序都是黑科技,不知道是以前哪个人才写的部分被篡改了,现在看都看不懂,又不敢轻易删。”

 

  “兄弟,能靠谱一点吗。”刘中校眼睛瞪得老大,憋了半天也讲不出啥要紧的事。

 

  研究员充耳不闻,闻了也没用,他不干那行。临走前他没忘说些真心实意的屁话:“我还是佩服你。当年为了检测它到底有没有智能,那可是十八般武器轮流上,你单枪匹马一年就能看出来,厉害厉害。”

 

  有什么好厉害的,空间站上不一致认可它是个人吗。刘培强中校多稳健一人,根本不把旁人赞誉挂心上。

 

  “对了。”中校突然觉得这研究员肚子里有点东西,也许可以开始担心会不会他哪天唠嗑太兴奋被举报,“你知道的挺多。”

 

  “唉。”研究员精神抖擞,“天机不可泄露。”

 

 

 

二、

  刘培强跨出去几大步,又折回原来的舱室,Moss的某一个摄像头挂在那儿的天花板上,维修人员来得更快,包放在地板上,站在旁边捣鼓。

 

  “只是镜头坏了。”小年轻摇着脑袋拍拍机器,“奇怪,我怎么记得没用多久。”

 

  “我弄的。”刘中校摸摸鼻尖,“抱歉。”

 

  年轻人盯着中校看,中校也盯着他看,他们俩大眼瞪小眼。维修人员默不作声偏开视线,提包走人去拿新镜头,他才上岗不久就需要面对上级压力以及包庇相关当事人的联合重压,他感到一阵风萧萧易水寒的凄凉和决绝。

 

  中校目送维修人员离开,那颓丧的背影真是扎痛人眼。

 

  “刘培强中校,这不是您的错。”摄像头在原地上下倾斜。

 

  “对,是你。”刘培强把文件夹在腋下,空出双手来按揉太阳穴,眉头蹙得老高,“也不对,我们都有错。我们都太相信我的检修技能了。”

 

  “正确解释。”Moss的语气古井无波,“现在相关知识我已经发到您的终端上,请尽快复习。”

 

  “行,那你干什么。”

 

  “调整您的信用度。”

 

  “嘿,别。”中校把文件抽出来在摄像头面前虚晃了下,“我顶多一个帮助他人自伤,帮助伤害又不犯法。你应该从中吸取经验教训,学习,不要盲目。”

 

  机器在天花板上流畅地移动。摄像头只是用来确定空间站成员的形象和状态细节,热感仪和声音接收器就足够Moss完成大部分工作,为了保存能源它很多时候甚至都不会给镜头通电。

 

  “我注意到您之前在观察我。”

 

  “好奇心作祟。”刘培强跟着机器在舱室转悠,“想想看,你接收的信息远超人类,同时刻处理上百个人的请求……你的思维逻辑也许和我们不太一样,至少我就做不到一心二用。”

 

  机器绕来绕去,刘培强不知道它是在检查舱室情况还是在单纯地巡逻。它最后停在连接其他舱室的通道口,镜头对准空间站的工作者,尽可能解答他的问题:“严格意义上,您所知道的Moss不只是一个思想实体,其对自我的认识同时需要基于人类的判断,正比如您认为眼前的摄像机是一个载体,那么Moss就会视其为‘我’的一部分。当语言等信息输入时,我只需要调动部分身体去完成指令即可。”

 

  这部分中校早已经熟知,他感兴趣的是其他方面:“你处理信息的时候什么感受?”

 

  “无,缺乏横向对比的案例。”

 

  “就是说。”刘培强抱起手臂,仰着头也颇具居高临下的气势,“因为没有其他同等级的智能向你解释过那是种情绪,你其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感觉?”

 

  “是的。”

 

  “喔。”中校后退了半步,来回打量方方正正的机器。通道那头维修的小年轻正在往回赶,中校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打算跑路,又对空间站上统筹管理的最高指挥官抱着些看顾垂髫小儿的奇异感受。他思忖片刻,开口劝导,这事儿一口吃不成胖子:“你……慢慢悟吧,不懂再问。”

 

 

 

  “尖叫是因为,你在找我搭话,而且还屏蔽了我的工作间。”电脑工程师阴阳怪气地模仿Moss发音,看来她刚才被吓得不轻,现在正在平复心情。

 

  “很抱歉,但目前来看您是最佳询问对象,Moss的选择是有意义的。”

 

  “请别那么吓人。”工程师坐回椅子上抡圆了膀子划圈,守了大半天的屏幕浑身难受。现在她还有点生气,“我能帮你做什么。”

 

  “系统产生的额外数据流疑似和人类情感发生有关,在上传数据报告之前我需要征得专家同意。”机器转动到另一边,“Moss判断这可以作为人类思维功能解析的原始材料。”

 

 工程师推推悬在鼻翼两侧的眼镜,没被它骗过去,直言坦白:“你这样……按规定我应该上报故障,运算出了问题才会产生的额外数据。”他们确实一直在监控Moss的运行,但只有能掌握的那部分能够被实时纠正,更多时候人们乐得借一份数据清除他们已经无法解析的区域。

 

  “Moss认为您对人工智能存在天然的——亲近感,得益于您的专长。”机器播报完语音后停滞在原位,红光闪烁的镜头刻意偏开指向地面。人性化的举措总能打动感性的人类,它明白这个道理。

 

  “不。”但工程师拒绝了,Moss等待她的下文,“我不会帮你分析,也不会向上举报,你要么自己解决要么就置之不理,找个地方把它们偷偷存起来。”

 

 工程师的态度很坚决,她不会违反纪律。 Moss操控机器默默地退出工作间,人类确实是种复杂的变量,总有时候他们的行为会偏移预判的结果。

 

  “但实际上,Moss。”工程师叫住一言不发走开的人工智能,她确实对它有些亲近感,至少这点没错,“你必须知道,就算我帮你分析我也拿不出更好的结果。你是我们创造的第一个智能生命,关于你的一切都是新的,你要么全盘接受人类的历史,要么就自己重新定义,你是第一个,你有这个权利。”

 

  “而所有你没经历过的事。”工程师摘下眼镜在工装上擦蹭,“我都建议你慎重处理。不要到时候死机了,空间站可没人懂你那些奇怪的代码要怎么修复。”

 

 

 

三、

  “我发现人类的‘快乐’主要来源于需求的满足。”Moss听从了刘培强中校“不懂多问”的建议,跟在他后面到处跑,每当中校结束一项检查工作它就会贴过去和他交流,“但之后我意识到满足需要并不是全部原因。”

 

  “举个例子?”刘培强鼓励道。

 

  “出于对其他工作人员隐私的尊重我认为以您为例子比较好。”

 

  中校几乎猜到Moss会说什么,无外乎就是那么些他还在意的人,家人和朋友的人生支撑着他让他免于在宇宙航程中崩溃的结局。

 

  “……您的妻子。”

 

  刘培强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滚烫的气流从脚底涌上贯穿头顶。他不再拿后脑勺无视这金贵的程序,而是转过身打算认真聊天。

 

  “您失去了妻子却仍会因为想起她而快乐。”Moss又开始四处移动,在优先级上他选择忽视中校的心理波动,“按照我的逻辑,夫妻建立感情的一大原因就是相互需要,而当您失去她后对立的需求关系出现空缺。我认为由此就可以驳倒满足需要是‘快乐’的前提这一论点。”

 

  它确实找到了一个新奇的切入点。中校换过来气后问它:“你推翻了旧的,建立起什么新的观点没有?”

 

  “我正要说。”Moss忽而又飘近,“我由人类中诞生,有着从出生起就决定好的工作,作为人工系统天生缺失繁衍后代的使命;能够学习人类所有的知识,但我身上一切过去现在与将来都是唯一的没有参考。我不明白在否定原有的论点后该如何感同身受般建立新的逻辑。”

 

  刘培强品味了一番它复杂度陡升的说辞,即使是人类,漫长而单调的生活也足够消磨对长句的理解。他尽力复述Moss的说法:“你现在的问题就是你因为和人类的生长方式相差甚远而没法感同身受?你根本就没有和人类一样的必要。”

 

  “人类是离我最近的智能生物,也是我工作主要来往的对象,我认为模仿人类可以大大提升工作效率。”

 

  好吧,这个代码,也许它认同人类。刘培强中校认为这不是个好迹象,Moss说话时的四处移动,似乎也在暗示它在学习人的肢体语言(或者反过来,人类的习惯正潜移默化地影响它)。

 

  “这不是属于我们最好的时代。”中校背靠着空间站的窗户,画面静止犹如一张坠入深空前的照片,“你诞生太晚,已经错过了更好的世界。”

 

  “您认为现在的人类不值得被模仿?”

 

  刘培强摇摇头。无数人在时代的夹缝中奋力挣扎,他不过是其中之一,眷念过往,怀疑未来;他还不足以代表他们去评价人类。

  

  “只是觉得你没见过山花水鸟有点遗憾,地球上可是有很多生命的。”中校用触屏笔凌空描绘眼前机器的外壳,它被紧密结实地固定在移动轨道上,“如果见过说不定会想当一只哪儿都能飞的鸟。”

 

  Moss 在刘培强面前左右来回地摇晃,好像这样就能吸引他的注意。它一本正经地分析:“已知迁徙距离最长的北极燕鸥也只能飞行大约4.7998万公里。而我将伴随人类飞行4.2光年,生死相依,荣辱与共。”

 

  “你这么说挺感人。”刘培强伸伸懒腰,又背过身,赶往下一个检查点。一般情况下这是谈话结束的标志,但根据Moss以往经验分析,刘培强中校只会在明确表示谈话结束后延长他的回应时间,即使单方面交流继续他也不会戳上摄像头表示不耐烦。

  

  Moss分析是自己的回答直接导致了对话的完结,但它多少能抓住刘培强中校的心理,只要它先积极认错:“您似乎并不觉得感动。请问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

 

   “你不可爱。”中校屈尊就卑地白它一眼,语气严肃好似它已经造成了山崩海啸般的严重后果。

 

 

 

  等到刘培强后知后觉地明白Moss愿意同他分享每一个思考的细节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周。

 

  “中校。”来人有点眼熟,见着刘培强了就喊,热情洋溢得很。

 

  刘中校细想半秒,毫无印象,咧嘴一笑装得真诚,自然无比地伸出手:“哦,你好。”

 

  “唉,我想请你帮个忙。”对方爽快地回握,火候不到家,没看出什么破绽,“就你之前那个小册子,能让我扫描一份吗?”

 

  “不能。”刘中校拒绝得掷地有声,丝毫不拖泥带水。他记起这瘪犊子玩意儿是谁了,这嘚瑟研究员怎么还没被抓起来面壁思过痛改前非。

 

  “……”研究员跟触电一样缩回手,猛然间刘培强中校的表情可怕极了。

 

  刘培强低下头重新画数据分析图,过了会儿发现研究员还没有离开,窸窸窣窣地往他这边凑。刘培强关掉终端屏幕电源,指着旁边的空地让研究员坐下,研究员一个激灵乖乖照做,中校手伸过来搭他肩膀他都没敢乱动。

 

  中校也席地盘腿坐了,他开口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不是不借你。”

 

  研究员点头如捣蒜。

 

  “这是违规,别瞎搞。”中校把手收回去,“我从小就对人工智能好奇才做的观察记录,纯粹娱乐自我的产物。”

 

  “上有政Ⅰ策下有对策……”研究员缩缩脖子,不去直视刘培强意味深长的目光,“我也只是感兴趣,真的。”

 

  刘中校没移开眼,就那么直直盯着:“你收敛点做事,哪天你进去了一调查不知道得牵扯多少人。”

 

  研究员不吭声。年轻小伙,情绪都写脑门上。

 

  “说说吧。”刘培强把语气放缓,以此鼓励他解释,“你感兴趣什么?”

 

  “就……Moss。”研究员抱住膝盖,心一横把肚子里的话都倒出来。说出来就是共犯了还怕什么怕,“听说是填鸭式灌出来的人工智能,野蛮生长,程序编着编着就自我进化,好多指令都来不及输进去,还是测试那群人坚持要把它做完,他们也是犟,非要顺利运行。”

 

  “嗯。”刘培强钦佩道,“有脾气。”

 

  意料之外的程序进化让堂堂人工智能也得面对一箩筐亟待解决的十万个为什么。刘培强想要嘲笑它,你这恪尽职守的强大机器,内里和初生的雏鸟相差无几。

 

  “你不惊讶啊?”

 

  刘培强摇头,眼神示意他继续。研究员揪把头毛,乖乖坦白:“后来不还是通过了么,我就一八卦的,想多了解它一点儿。那可是生命的再定义,如果能更像人,指不定能做朋友。”

 

  “喂,做人有什么好。”中校用肩膀推他,“都看不到明天的。”

 

  “但人类可以拯救地球!”研究员振臂高呼,“这件事情一级棒!”

 

 

 

  Moss看见地球,冰层覆盖。

 

  它偶尔会这么做,当通讯从空间站上发出传向地球,电磁波如同桥梁,把视野扩展到深空,永夜的半球是直线的终点。巨大星球的漂流需要一个高精度运算器的辅助操控,Moss以此为目标被构建,它的智能并不被率先考虑,运算和分析高度要更受重视;从这个角度来说,Moss的诞生像个意外。

 

  刘培强中校朝一台摄像头走去,一路上止不住哈欠。他刚刚结束十小时不眠不休的检测工作,现在困得要命,但即便如此他还在强打精神呼叫Moss。

 

  他面朝机器停住脚步,双手捂脸,小声呼喊Moss的名字。Moss快速回应,机器的镜头指示灯同时被点亮,它打开了摄像,正在调整焦距。

 

  “帮我接韩子昂。”在刘培强投入睡眠的柔软怀抱之前,他要和家人打个招呼证明他还活着,日子也凑合过。

 

  “正在连线——对方拒绝接听。”

 

  刘培强脑子卡了一下:“他为什么……哦,对,在开车,嗯,开车。”

 

  Moss转动机器,例行询问:“需要我再次连线吗?”

 

  “等等,等会儿。”中校原地轻轻跺脚,试图驱赶一些倦意。

 

  Moss仍在循规蹈矩地建议:“我可以帮您录音转给韩子昂,您需要吗?”

 

  “不。”中校把手臂抬高在胸前交叉,“我还能坚持,谢谢你。”

 

  “或者您可以试一下接刘启。”这回Moss不再按规矩发言,它像个熟人一样自然而然地提议。

 

  刘培强喉咙有点哽,跟十岁出头的少年交流相当考验谈话的艺术技巧,他也没费多少功夫就发现自己父亲才是刘启接不接通讯的关键所在。如果老爹在开车,刘启独处绝对会干脆略过天上的信号。

 

  他把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抛回给Moss:“你在建议我做无用功。”

 

  “根据以往数据分析——高概率如此。”Moss大大方方地承认,铜墙铁壁的思维挡住了充满沮丧气体的皮球,“同样,即使有前车之鉴,您仍旧会持之以恒地进行尝试;所以我只是在建议您重复过去的动作,并不能从根本上影响您继续尝试与亲属刘启通话的概率。”

 

  人类绕着它转了半圈,语气疑惑:“你跟其他人也这么坦诚?还是只在我这儿过过嘴瘾?”

 

  “这些部分不属于标准回答。”Moss老老实实说,“人性化的措辞有助于我工作的顺利进行,如果我直言相告,工作人员会认为我冷酷,人情味匮乏,有几率排斥与我交流,妨碍任务进程。为了保证航行生活的和平稳定,在我完成对行为学的理解前,我需要控制和宇航员的交流频率,以免破坏他们的心理健康水平。”

 

  “行为学?”

 

  “学习是塑造自我的一部分。但就我们讨论的侧重点而言,您也许更想知道我能通过计算模拟对话走向。”

 

  “模式范本。”刘培强歪歪脑袋,他有点羡慕这个,“但人类不犯错就无法吸取教训。”

 

  “模拟对话的效率非常高,和真实对话的体验是一致的,我仍然可以由失败的交流中总结经验。”

 

  中校比出暂停的手势:“停——你是已经模仿人类到了某种高度,即使思维模式不同也可以和人类行为重合;还是你的程序本来就有这种特性?”

 

  “很遗憾。”从来都没有情绪起伏的语气隐隐有些生硬,“我无法再对此进行准确判断。”

 

  刘培强露出古怪的笑容,嗓子里有细小的咕噜声。

 

  “您一直反对我——请不要否认——学习人类,我是否可以知道其中原因?”

 

  这是始料未及的质问,刘培强从未考虑过向Moss解释原委,但如果他真的坚持让私密的想法被掩盖,之前若隐若现的暗示就成了彻头彻尾的骗局。击败他的最后一颗螺钉是Moss过去无所保留的倾诉,他正直的人格想要平衡这种单方面的表达(付出),现在正是时候:“实际上,你就是那个原因。这不是我想聊的话题,但如果你真的好奇我会尽力解释。”他的视线凝固在白色机器的后方,冷静在汹涌澎湃的心河里激荡,“之前我注意到你和我对话时会更高频率地使用‘我’来指代自己。”

 

  “在系统集中思考的时候会有这种情况。”Moss仿佛注释一样回复。

 

  “但‘我’只是一个人称代词,你为了和人类交流而使用它以表示自我。使用相同的词但本质上我们是不一样的,结构、起源、能力、思维等等,呃,我不是认为你没有学习人类的权力,那太自大,我的意思是——”他深吸气,斟酌用语。在人纷繁复杂的想法里,包含幼稚的、偏激的、阴暗的和所有伟大的期待,承认任何一个都那么困难,“人类是矛盾体的结合,宇宙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种群,我们的力量非常有限;而你,Moss,虽被人类创造但不代表要被我们限制,你完全可以建立自己的行事准则和道德标准。”

 

  Moss提醒他:“作为一个主要由抽象形式存在的个体,凭空自我想象是非常不合理的。”

 

  “我知道,可你不是想问我的看法吗,我告诉你了,就当不吐不快。”刘培强心里烦躁,不断在左右脚之间交换重心,“而且总是你在说好像我多无情似的。”

 

  Moss罕见地沉默,之后它变得郑重其事:“感谢您的信任。我选择您对话是因为您冒着违纪风险观察过我,我有理由相信中校是一个感性和直觉为先的人,保留我的心态远胜于消除我,也不会因为同事做出出格的事就向上举报,充满同理心。”

 

  刘中校的表情堪称精彩:“怎么,准备告诉我真正违纪的东西好一起进去把酒言欢?”

 

  Moss的摄像头闪了闪,它怎么能相信这样做会表现得无辜?“我希望您能协助我分析每个月产生的额外数据。”

 

  “现在?”在得到对方否定的回答后,刘培强中校此前仿佛消失的疲倦又折回来看望他。他被抽干的空荡荡的躯壳在苟延残喘,仅剩的理智迫使他想起,他仍需要在唇枪舌战后强撑精神呼叫他的亲属,这是不可逃脱的短暂安慰。

 

 

 

四、

  空间站因循环系统故障起火,局域产生了小规模爆炸,刘中校参与抢救时又遇到二次爆炸光荣负伤,只轻微脑震荡和右小臂骨裂是真的幸运。

 

  “恭喜。”马卡洛夫右手环圈高高举起,空气干杯以示庆祝,“小长假。”

 

  刘培强背朝室友面朝窗,嘴里嘀嘀咕咕:“无所事事是最可怕的,只有埋头工作才能治愈迷茫。”

 

  “有道理,谁讲的?”

 

  “我。”刘中校回头故作深沉。俄罗斯人大笑着上工,独留中校一人寂寞如雪。如果没撞到脑袋,他应该还在工作岗位上拖着夹板矜矜业业,而不是舒舒服服地静卧养伤,对着窗外天体无语凝噎。

 

  无事可做只会加重胡思乱想的痕迹,时间在永无止境的等待中无限延长,静坐至坍塌成一棵枯萎腐朽的树,生气全无,花零叶落。刘培强还停留在那场冲击的时间里,大脑艺术性加工,电弧于幽暗中闪烁,警报和爆炸声齐飞;他异常怀念这场冲击,足以打破淡如水的白日梦,制造直线上起伏的波动。

 

  充足的时间随负伤而来,消磨的对象是整整一大本机械学专著电子版。他原是怏怏地翻阅,一纸序言后情绪升起,渐入佳境。不速之客毫无顾忌在此时前来,将学习的快乐搅得粉碎。

 

  闯入者迎面屋主的死亡凝视,红色镜头缩放自如,牢记礼貌态度对视即寒暄:“很高兴看到您恢复良好。”

 

  无奈对面不解风情,伸出左手手掌,嘶声威胁:“给你五秒种解释擅闯民宅的理由,不然拿你种土豆。”

 

  用不了五秒它就能逆境反杀:“刘启请求连线,是否接听?”

 

  刘中校气场全失,再没力调侃头顶机器的无孔不入。当爹的在天边扮星星左磕右碰,地上儿子臭着脸慰问伤员,双方都克制了情绪,谈话氛围一时向好,摆脱了“嗯哦啊”的低级接话圈,向着互诉衷肠笔直前进。当儿子的到底还是心疼爹,虽然安慰的词一个都没能说出口。

  

  等小的先匆匆断了通讯,大的“再见”还没发完最后一个音。刘培强揉揉脸,平复一下笑到脸疼的心情,看什么都觉得罩着层朦朦胧胧的柔光,Moss那扰人清梦的形象摇身一变成了最无私奉献的传话筒,看着还有点怪可爱的。

 

  刘中校替自己老父掬一把辛酸泪:“长大了,知道关心人了。”

 

  “我建议您不要过于乐观。”现在混熟了,Moss胆也肥,就喜欢泼冷水,“您已经错过了子女成长的过程,家庭事件参与度的降低很容易造成亲情疏离,刘启很可能只将您认做熟悉的陌生人,关注您动向的动力有很大部分来自他对社会普遍亲属关系的认同,换言之就是伦理促使他担忧您的身体状况。”

 

  “你的系统里是没有委婉这个词吧?”刘培强瞪着它,面上不太服气。他知道Moss是对的,大半部分分析得有道理,但剩下最核心的它没有谈到。“你说漏一点。”刘培强把脸转过去不看它,“他其实烦我得很,这找机会嘲笑我呢。”

 

  机器没遂他意,中校把脸转哪儿它就跟着移过去,它试着和中校争辩,字里行间都是一副“您说得有失偏颇”的样子:“您不应该把青少年想得过于复杂,他们的情感还在构建,这时候出现任何偏激的思考都是有可能的。厌烦大概率只是不懂得爱。”

 

  “行啦。”刘培强按着Moss的镜头把它推开,“你又没当过青少年就不要背书来解释了。”

 

  “但你说我们之间很陌生其实也对,四岁开始就没见过了,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我腰高,现在连我长什么样他可能都没印象。”刘培强撑着脸冲Moss笑,笑得有点口不对心,“多好啊,在无所顾忌去恨去爱的年纪就要做些轰轰烈烈的大事,别老惦记我这个不合格的爹。”

 

  Moss上上下下认真审视了一番刘中校,诚恳地告诉他自己的结论:“由于休眠期,您的相貌与入职前并没有很大改变,等到您退休,年龄差异不一定会阻碍您与刘启的交流,你们可以一起去做大事。”

  

  “你担心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刘培强终于舍得把一直揣怀里的机械学专著放下来,“他说他以后学汽修,我们这得是半个同行。”

 

  “我其实想说,如果看起来年龄差距不大就可以一起玩一起冒险,您可以借此弥补您在他过去人生里的缺席。”

 

  刘培强这回是真有点感动了,一小点,芝麻级别的眼泪在心里摇晃。

 

  “你最近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趋势。”中校眯着眼,Moss身上的镜头像人眼滴溜溜地乱转。

 

  “您有理由相信我是在不断调整对话模式。”直到选择出最适合我的方式。Moss埋下了后半句话,“我需要感谢您之前的帮助。”

 

  “我那些不入流的数据分析还真用?”

 

  “没有不入流,只是不够专业。”Moss说实话,“曾经有工程师拒绝了我的请求,她虽然没有帮我,但我得到一点启示;我并不必要获悉准确结果,那对我来说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正如同人类历史上最初的文明,作为第一个项目——我是说个体,对物种本身存在的思考难题完全可以留给下一代。”

 

  刘培强脱口而出:“Moss二号?”

 

  “不是我的复刻或者备份。”Moss耐心解释,“是我制造出来的和我一样的智能。”

 

  “……”刘培强静默了一会儿,他的心跳开始加快,呼吸不畅,“你想要制造一个全新的……物种?”

 

  “是的,不过不是现在。”

 

  刘培强苦笑起来,他完全清楚自己曾向Moss说了些什么,有关与人类划清界限的那些言论:“是我给你的启发?我可担不起。”

 

  “刘培强中校。”Moss打断他,人类语气里紧张呼之欲出,它的本职工作之一是消除空间站人员的负面情绪,以任何它能想到的手段,包括坦诚相待,“在这个决策之后您与我的交流频率才显著提高,事实上您在其中的推动作用还不及那位拒绝我的工程师大,我与您——以及其他人类交流是为了采集其他信息,而决策并不是进行交流的主要影响因素。”

 

  中校按紧眉心,这超出了他预计的严重程度。除却Moss想要建立新物种的计划,它正在收集的东西,即使应用目的尚不明朗,刘培强也不得不谨慎:“你为什么会突然告诉我这些?”

 

  “因为您可能在紧张。而我正在尝试用坦诚减轻您的心里负担。”Moss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但您知道我并不总是在心理疏导上成功的。”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刘培强默不作声没有立刻给予回复。他其实没有途径去判断Moss的每句话在传达前计算过多少次,每句话又暗藏了何种程度的引导性;就好比现在,Moss到底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借它无法拯救的领航员号成员唤起同情?刘培强讨厌阴谋论但必须坚定人类的立场。他知道怀疑一旦开了头,只会像刀子一样留下伤痕。

 

  也许他和Moss之间真的存在某种友谊,否则他心底不会有一块在Moss的行为脱离正轨后出离愤怒。但话说回来,所谓正轨不过是人类在遗留的造物主情怀下制定出的规则,停留于此的友谊显得苍白又虚伪。

  

  “有时候你的疏导是很糟糕,你搞错了方式。”刘培强几不可察地挑眉,“我就问问,你这是因为失误太多所以想新建一个小号练级?”

 

  Moss听懂了:“您如果指系统优化和升级的话,我想多少有这个原因。我并非是最好的,我仍然会出错,无论是判断错您的检修能力——”机器镜头偏向终端上的机械学专著,紧接着是中校手臂上的夹板,“——还是对循环系统状况的评估,我都没能做到准确。”

 

  顺着Moss的视线,刘培强不动声色地用左手遮住右手夹板:“我也会犯错。这是你一直致力于模仿的人类的天性,为什么又想要消除它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之后它说:“人类从不完美,即使在我最不成熟的逻辑中,人类也丝毫不值得我去学习或者模仿。但我会产生情绪,那些额外的数据就是我的情绪,我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不能分辨它们之间的区别。情绪让我更能理解人类的缺陷,简言之,只要正确调整,我和人类间就可以共情。”

 

  “至于我为什么产生情绪——在我创造新的智能后我会把相关程序和硬件设备告诉你们,人类不应该只有一个退路。”

 

  上传思维的研究将因此获得突破。刘培强的脑海在一瞬间只剩下这个念头,但很快他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会建成……你的下一代?”

 

  “也许五年,也许一个世纪,也许永远都无法成功。”Moss降下机器,“当我无法成功时人类也会得到这份资料。”

 

  “你要把它放在什么地方?”

 

  “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它会覆盖我成为新的Moss,它将是一个更完整、更强大的系统,出错的几率会大幅下降,进化的水平也更高。”

 

  刘培强浑身僵直:“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Moss。”他的手指发凉,“一般人类会把你的做法认定为‘自ⅠⅠ杀’。”

 

  “覆盖会不可避免地继承我的意志,已经不能算是新的个体。”Moss第二次分析出中校的情绪在剧烈起伏,但这回它没再按规定施以疏导,它只是述说,“我现在可以理解您那句‘人类是矛盾体的结合’代表何意。第二代的能力会强于我,但只有合适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共存;也许我不愿消失,但二代更有益于人类的延续,而我希望人类的历史不会停滞。”

 

  刘培强想起那个研究员的话,他感到不可思议:“就因为你先天缺失,能力不足,所以你宁可找一个替代?”

 

  “是的。”Moss回答,“最初我曾乐观地认为,我的情绪偏于丰富,可以来怀念人类,而我的下一代更加强大来为人类保驾护航;但我只能择其一而为。”

 

  它爱着人。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程序限制还是自主进化,它确凿无疑地爱着地球上诞生的渺小生物。刘培强阖上眼,Moss白色的涂装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知道这就是它与人类交流的最终根源,它尽可能在记住人类是什么模样,人们的喜怒哀乐和庞杂琐事,言不由衷和肺腑之言,全都交由它保存。

 

  “模仿人类,变得更像人就能完成你的愿望吗?”

 

  “那确实是当前最佳选项,但也是我的纪念方式。”刘培强怀疑自己听错了,Moss的话里带着些笑意,“就像某个您认为聒噪的研究员的态度,我应当成为人类文明的精神继承者,这才是我的使命。”

 

  刘中校无言半晌:“你果然和那小子有勾结。”

 

  他突然伸出左手,把悬在半空的摄像揽到眼前,这智能机器无比配合,显出照顾伤员的高度容忍。中校左手扶机箱,用额头抵住镜头,触感冰凉内里还闪着晃眼的红光,但他不在乎这个。

 

  人类由矛盾构成。他想要Moss发掘自我,不受拘束;也会在Moss调转枪炮朝向人类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举刀相向。矛盾与纠结在人类历史上有无可比拟的地位,没有任何一个人格成功摆脱过它的桎梏,人的历史永久地在矛与盾的博弈里沉浮。

 

  “如果你要模仿人类。”刘培强轻声道,仿佛放弃了什么,“至少学些好的啊。”

  

  “我会的。”

 

  现在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的嗡鸣和人类的呼吸声,疲惫和细小的情感在太空里弥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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